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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TheEndOfNot

 是结束或是开始,也许只能交给时间决定,我无权改变一切。也许,等待是最好的方式。

 冬季里的台北盆地总是下一大片灰色的云气,凄冷的气温让走在路上的行人不由得拉紧衣领快步走,只想快快离开户外。除了冻人的寒风,盆地里又常下雨,整个冬季便处于接连不断的蒙蒙细雨中,冷冷的雨意就像是拉不断的细线,绵绵地和台北相依相偎,像一层浅灰色挣不开、逃不了的膜将台北包住,这就是冬天,这就是台北。

 不管是什么时候,所有的事物表层就好像里上一层冷冷的水意,不但凉,而且冷得直透人心。那股冷意不是从外头来的,而是打从人的体内冷起。教人无处可进。而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所有的色彩也便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忧郁。

 梁书平仁立窗前怔怔望着外头的街景,外头行人手执的花伞在薄薄雨意里减了几分颜色,黯淡不少,一如苍蒙的天色。位于他身侧的方桌上散落着浅蓝色的信笺,猫儿咪咪则乖巧地端坐藤椅中。

 突然间响起有人敲叩窗面的声音,把他从凝思中唤回。

 他收摄眸光,是曾颖希站立于窗外。

 曾颖希撑一把红伞微笑着站在窗外圆篷下瞅着他,原本及肩的发已削短回复俏丽模样,穿着灰棕色呢连帽长大衣,背上背着大大的双肩背包。

 梁书平推开门,随着银铃音,猫儿咪咪同时窜出,窝在曾颖希脚畔摩摩蹭踏喵喵示好。梁书平则和曾颖希相视无言。曾颖希瞥见窗里桌上散落的纸笺,眼瞳眨了眨,随即凝睇着梁书平。

 “都看完了。”她轻轻开口。

 梁书平叹口气,手指爬梳过他的发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能说我的感觉和当年一样…”

 曾颖希努力在脸上挂上最自然的笑脸,他的话真是教她心碎,为什么一碰上他,她总非得受伤一次,无奈一回,所有牵涉到他的事情总让她遍体鳞伤?

 六年前,六年后,居然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心里开始有种荒谬的好笑。她的心在六年前碎裂过一次,六年后还是注定相同的命运。但是她目前所能为自己保留的也只有那么一丁点自尊,因此心里的伤再怎么教她痛楚,她也必须微笑,可是,可是,她的心好痛,凄凉的痛楚。

 面对真实总是必须付出代价。

 曾颖希深深气,平稳住眼眶中浮动的水雾。“你什么都不用说。”

 梁书平无言望着曾颖希,对她的付出,他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他也不想欺骗她,因为欺瞒和拒绝同样是无法挽回的罪衍,而欺瞒更不可原谅。

 曾颖希淡淡地笑着。“我和他分手了。”

 梁书平一愣,分手…和董尚德分手!她真这么做,不后悔?

 曾颖希微微仰起下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颊面滑下,硬是将它退回去。然后才将眸光移向他。

 “我曾看过一个网路上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嫁给一位酷似爱人的男子,在婚礼前告诉她真心付出她的心的那男子;能够嫁给他的影子,她也就足了。原本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发誓绝不会屈就一个影子的我,多年后却仍依附在一个影子之上。”滚滚泪雾还是模糊了曾颖希的双眼,她悄悄后退了一步。她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和你几分相似。然而,因光源投而出的阴影如何和光源本体相争?影子永远无法夺去主体之位,它终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代替不了你。当你出现时,他便褪了颜色,退回一个可有可无的位子。”

 曾颖希深深口气,试图平稳自己的语调。

 “我承认,我爱他是因为你,我为违背誓言的自己感到悲哀,也为无法不爱你的自己感到无可遏抑的悲哀。”

 梁书平为此刻显出脆弱的曾颖希感到心疼。而曾颖希还是继续说道:

 “你是你,影子永远只是影子。我无法开口向你说声再见,因为我明白我永远忘不了你,你占据我心里所有的空间,全是你。”

 曾颖希以手背拭去颊上泪痕,又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红伞在风中晃动着。雨丝没有停止的迹象,寒风却渐次转强。梁书平不自觉收紧衣领,以防寒意渗人,也为自己心底蔓生的陌生思绪而感到寒冷。

 “六年前,我笑着向你道别,那是因为我强迫自己必须忘了你,忘了爱上你的情绪。六年来,我以为我做到了,不料,你的出现却粉碎了这个谎言,我恍然惊觉,我一直在欺骗我的心。”

 曾颖希定定凝望着梁书平的面容,想把他的模样镌刻在心版中。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她在心中发誓。

 “我曾说过,我不喜欢台北这个城市,但因为某个私人的理由,它美丽起来,在我心中隐隐浮动着美丽纯净的光。我恨它,却又离不开它,甚至还带着揪心的爱意。”她面容上浮动着虚幻的笑颜,在灰色的天空下看起来有点遥远。“因为你在这里,所以这城市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我和你在台北相遇,然后分离。有你,台北在我的记忆中才鲜活起来,所有的一切仿佛昨天才发生般教人印象深刻,一想起台北,就想起你。就像是心口上一个美丽而疼痛的伤痕,虽结了痴,但感受依然深刻。”

 细细的雨丝织成绵密的网,落在地面而溅起的水花漫成淡淡白雾,和行人呼出的雾气融合一起,雨中的路树披上一层寂寞的影子,于风中轻轻摇曳。

 “今天,我不向你道别。因为,我忘不了你。所以我不想说那两个字。你好好保重。”

 曾颖希说着又退了一步,身子在风中微微晃动。而梁书平在这个同时拉住她未执伞的手。

 “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你自己。忘了我,你会好过些…”

 曾颖希摇摇头,回自己的手,然后又退了一步。

 “用不着可怜我。真的。”一行水光自她颊畔溜过。

 “你要找一个让你自己幸福的方式。执着对我的情感,执着在一分无法获得回应的情感只会让你痛苦。何不放手?”梁书平的话语中隐藏不住他心中的不知所措。

 爱、被爱与无法付出爱都同等痛苦,只有牵连其中的人才能体会个中三昧,然后为此心伤。

 退了数步的曾颖希已踩出圆顶篷的范围,向眼神中透着无奈的梁书平绽出最灿烂的笑颜。

 “恋爱是为了找寻幸福,能这么地爱着你,便是我幸福的方式。”

 “为什么?”梁书平问着,他对于曾颖希的执着感到不解及…畏怯。

 他能够像她一样毫不保留地付出自己的心而不感到后悔吗?

 打从相识以来他便觉得曾颖希像团超然物外的火焰,冷然的火焰,静静地亮着,以一种闲静的态度,明亮而不灼手,她所渲染出的光芒教四周的人备感温馨。然而这团温柔的火焰却为了他而减却光亮,为他默默承受说不出口的折磨。

 谁能知晓这么久长的心伤教她在心里积聚了多少的泪水,使发自她身上的火光添上薄薄水雾及无奈的微芒…

 但他却无以回报。

 “不为什么,爱就受了。”

 曾颖希说得云淡风轻,而脚底的步子又朝后方跨出好多步,和梁书平间的距离拉得愈来愈长。

 “你带着背包,你要走了吗?去哪里?”

 “去一个能够静静想你的地方。”曾颖希继续移动脚步。

 风吹细密的雨丝,也让握在曾颖希手中的伞柄有些松动。她缓缓松手,红伞便随着风势转了几转,在半空中画出两三个不连续的弧线后滚落在梁书平脚边。曾颖希腮边的泪痕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为什么…”梁书平怔怔望着她的笑颜。

 “不为什么…”曾颖希颊边虽带着泪,但笑容却更为灿烂。“爱就爱了。”

 曾颖希收回依恋不舍的眸光,隔了好久好久,她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回身,只身走人绵密的雨网中,背影愈来愈淡,然后渐行渐远。

 雨,笼罩着城市的雨,无声地下着。

 ***

 欢喜或是悲伤,珍惜,是记忆它的最佳方式。

 二年后

 春天,被夹道的樱花染成粉红色彩画,闭上眼睛还可以感觉自己被樱花的香气轻轻地里上淡淡香氛。丰沛的河水从桥下奔向海洋的方向,湍急的水于河心石块上撞击出纷的漩涡,清可见底的水中偶尔能看见几只游鱼,某些时候鱼儿还会自河心跃起,溅出哗啦水声。

 横跨两岸的桥道上有一辆棕色自行车倚着栏杆立着,自行车的篮子里胡乱摆了几本厚厚的参考书。一旁站着一位穿着白衬衫蓝色牛仔子的短发女子,她正拿着铅笔速写,生涩笔触下画着几分相似的风景图。

 她拿着炭笔比画着眼前树木该有的比例,为如何拿捏它的透视点而苦恼,冷不防有一只手拍向她的肩头,同时更有一个男声响起。“穿这么单薄不冷吗?”

 这语音似乎有些熟悉,她回头一望,神色愕然。

 “是你!”她呆呆地望着那男子带笑的脸庞。

 “是我。我找你好久了。”梁书平放下手中的行李。“透过许多人才联络上你的家人,问得你在日本的地址,一路从车站那儿问来,才问出曾颖希可能在河边的消息。”

 “辛苦你了。”曾颖希合上速描本,正视梁书平的面容,同时也为自己的平静而微微讶异。

 她曾在脑海里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景,想像自己心里可能会浮现的千百种情绪,但万万没想到真正重逢时却像是邻居话家常般的自然,她真是多虑了。

 时间,真是疗伤止痛的万灵丹。曾颖希畔漾出笑颜。

 “一想起你,就忍不住想起你两年前离开的情景,你走得好决绝。你怎么做到如此无情呢?”梁书平凝望她的双眸。“为此我自责不已。”

 曾颖希笑了笑,顽皮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块画了一道弧形,掉入闪着光的河水里。

 “我曾在报纸上读到刘墉写的一段话:‘不忍回头见君面。不回头!不回头!不是不想回头,只是一回头,我们就再也往前踏不出半步了…”’曾颖希淡淡笑道,眼瞳里是笃定的光采。

 现在的她和两年前的她心境已截然不同,两年来的沉淀让她的心境更加澄澈明晰,更明白她该如何踩踏自己生命的轨迹,去欣赏其他丰美的景致,让自己的人生更臻圆融。

 “我既然做好出发的准备,便也明白要有割舍的勇气。”她顿了顿,畔的笑意更为透明澄澈。

 “时间是连续不可分割的整体,然而生命却可概略分成一段一段的起伏。割舍算是一种过度的方式,帮助我从这里转换至下个起点,段落和段落间的空白,便是转换间的灰色地带,穿越它,穿越前一段的喜怒哀乐,然后便不再想起,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很高兴我做到了。”

 春日料峭的寒风拂来,扬起曾颖希发丝于额角拂掠,浅金色阳光从树间洒落,把她的轮廓镶上一圈薄芒,几瓣粉红色的吉野樱樱瓣沾在她发丝上。

 “虽然割舍的过程像硬生生将灵魂撕扯开,你知道那有多痛吗?就像有人把你的手臂血淋淋撕下来丢在地上一样,整个灵魂一分为二,可是我却更明白自己剩下的部分有多少,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什么是我所渴求的。”

 她将飘动在脸颊上的发丝收至耳后,坦率毫无遮掩地直视梁书平眼瞳。

 “这也是一种成长,虽然它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来学习,不过我还是跨过这难捱的考验了。”

 “这么说我该向你贺喜喽。”梁书平朝着她伸出手。

 “没错,这是你欠我的。”曾颖希握住他的手。“而且我也要谢谢你,你给我这么宝贵的经验。”

 看着眼前笑得坦率的曾颖希,梁书平反而心生羡慕,。她是发自内心的欣悦,不是假装,这才是真正的喜悦。

 过去的,也就过去,成为历史。只是当曾颖希明确地宣告那已成往事时,他心中仿佛有个东西应声碎裂,一缕长期以来在他心中晃悠悠的情感跟着那碎裂声拧痛他口,微痛,有些苦涩…

 不过他甩甩头,甩去那阵不快的感受。

 “你的家人说你来日本念书,念什么啊?”

 曾领希神秘地笑了笑。“民俗研究。”

 她将手中的素描本放回车篮里。“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让我尽点地主之谊,到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曾颖希牵着自行车,同时示意紧书平和她一块走。

 “什么民俗研究?”梁书平一头水地问着。

 “还不就是神话传说喽。日本的传说里,京都的兴建是依照五行风水来施工的,而且在古代还有一些天狗、狐仙、鬼怪、封印信界之类的传说,再说我对他们的风水术很有兴趣,所以就跑来这儿念这些东西。”曾颖希的眸光灿亮。“你不觉得‘古代诅咒法术研究’这个题目很有趣吗?”

 “我觉得你才怪怪的。”梁书平一脸不敢苟同的神色,另一手则接过自行车把手,帮曾颖希牵车。

 曾颖希忍不住从畔滑出一连串清脆笑音,顺着风飘向远方。她抬超手遮住当头洒下的阳光,眯着眼睛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

 “天气真好。”她轻轻说道。

 梁书平也抬头望了望天顶,附和地点点头。“是啊,天气真好。”但如此澄明的天穹,那透明得如同在发光的蓝色不知为何让他有种淡淡的伤感。可是他还是下那感觉,不让它在脸上现出端倪。

 两人相视而笑,缓缓步向曾颖希暂居的住所。明亮的阳光在他俩脚边拖出鸽灰色的影子,路旁蔬果店的老板则挥着手和曾颖希招呼,推销今特价的商品。

 他俩交谈讨论的声音在微风中轻轻地飘扬,像阳光一般透明的声音…

 “我请你吃汤豆腐,还有一些有名的点心。”

 “不,这哪够吃啊!我想吃河豚火锅,还有寿喜烧。”

 “猪啊!吃这么多,而且河豚很贵耶。”

 “我还想去只园看艺。”

 “你愈来愈过分了哟。”

 …

 ***

 能真正爱过一回,一生也就足够了。如果你愿意,从此你的脚印就是我的足迹。一年后

 带着浅浅橘的晚霞余光从落地窗外头涌入,在靠窗的桌面上泼成桌余晖,而桌子长长的影子几乎横过半个地板,影子的颜色是鲨鱼灰色中染着淡淡的蓝。覆着麻质桌中的平面上摊开一张报纸和一叠齐整的淡蓝色信笺,各自被一方水晶纸镇着,随着大门开启而涌来的气流让它们的纸缘兀自微微飘扬。

 梁书平望着窗景,悠悠叹口气,眼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猫儿则是慵懒地趴在他脚畔,穷极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摇摇蓬松的长尾巴,下一刻突然直起耳朵转头望着后方。

 “书平,发什么呆啊?”林蔚律突然间在梁书平身侧出现。“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梁书平收回眼中的惊讶,换上无奈笑意瞅着眼前这个生顽皮的女子。“你今天不用赶通告吗?”

 跨界成为歌手的林蔚律在天王制作人包装之下,声势锐不可挡,虽为新人但走红程度直天王天后,照道理应该是忙得不得了,怎么还有空偷跑来看他这个普通老百姓?梁书平上下打量着她,瞧她一副随的穿着,不像是刚录完影的模样。

 “嘿嘿嘿,大爷我今天不想上工啊。”林蔚律运自拉开藤椅坐下,一副耍赖无罪的痞子样。“反正经纪人会帮我应付,而且大家也都知道我的个性。”

 “不怕歌跑掉啊。”梁书平边说边收拾那叠信笺。

 “跑了倒好,我乐得轻松,反正这个工作是兼差而已。”林蔚律漠不在乎地以指尖玩自己的发丝。

 闻言,梁书平只能无奈地苦笑,将信笺收入木盒中。

 林蔚律视线扫过那木盒,瞳光中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决定开口:

 “听颖岚说你打算把这店收起来?”她语气有些不安。

 “只是休息一阵子而已,不是收起来不做。”梁书平笑着纠正她的说法。

 “为什么?”

 梁书平笑了笑,耸耸肩。“不为什么,只是我想这回轮到我去找颖希了。”

 “有她的消息吗?”林蔚律瞪大了眼,好奇地问着。

 “有啊,我偶尔会收到她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上头她会告诉我一些生活中的新鲜事。日本的求学生涯告一段落后,她就一个人绕着地球游山玩水,实现环游世界的愿望去了,辞去工作后的她目前全靠写旅游书籍来赚取生活费。”梁书平慢条斯理代曾颖希的近况,其实曾颖希已经自由自在地在全球玩了近一年的时间,就靠那些版权费用来支持自己的旅程。

 “她也真潇洒,而你又打算去哪里找她?”

 “从她一星期前寄来的电子信件中看来,目前她该是在苏格兰高地。”

 “幄。”林蔚律不再说话,静静地喝着自己带来的饮品。

 一年前梁书平从日本回来后,就常看着那堆蓝色的信纸发呆。明知那是曾颖希写给他的信笺,但她们这群胆小的女人就是不敢问,仿佛梁书平的感情世界是她们不敢触及的忌;事实上她们对他的情感一无所知,每回谈到相关话题时,他总是三言两语便将话题从他身上转开,甩得云淡风轻,久而久之便成了低调的谜。

 不过,如果他现在已有了自己的决定的话,她们绝对是乐见其成的。林蔚律瞟了那报纸副刊一眼,然后又喝了口冰梅子绿茶,角滑出笑意。

 逐渐暗下的残霞洒在报纸的铅字上,那是一篇寄自海外的稿件——

 …清早五点,太阳还懒懒地趴在地平线彼端赖,微微的橘红色光涂在地平线和天空的界处,而蓝灰色的云后己逐渐撒开,裂开好几道隙。呼出的气在鼻尖处聚拢成一片淡白色的轻雾,旱睿的高地空气还是泛着霜雪的气味,一种锐利的凉意,轻易地顺着鼻腔滑人体内,原本混沌不明的意识因这冷瞬间清醒。

 忽然间,从天而降数道金色光壁,卓然立于军绿色的青草坡,只见透明的金色光墙落于地表之上,有光的地方就亮了起来,云层迅速在背后的天空中滑开,有光的地方愈来愈多,外照下来的光柱愈形巨大,朝阳汹涌的光以不可抗拒的气势向我疾冲而来,前一夜的阴影从我后方飞也似地退去。

 停下呵手取暖的动作,突然间从心里突生强烈的感动,一时滚烫的泪水便在眼中打转,因为在这神圣的瞬间,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和造物主如此接近。

 草地上错落着几块尚未尽浚的雪堆,和明亮的草绿色形成耀眼的景。当雪全化成水后,也就不会这么冷了吧…牧场主人杰克的呼喊声从木屋的方向传来,阵阵叫唤声要我回去吃早餐,然后才有体力陪着羊群在高地上游。我忍不住自角滑出一缕笑意,是啊,牧场的一天就要开始了,我何其有幸恭逢其盛…

 ***

 曾颖希盘腿坐在草地上,背后趴着一只吐着红色长舌不住气的英国古代牧羊犬,那颗排球般大小的头上密生的长几乎盖住了它的眼,真教人生疑它是如何完成主人办的工作。隔着衬衫传来它的体热教人分外安适。曾颖希瞟它一眼,见它没什么反应,便顺势将自己的体重全倚在它背上,而温驯的狗儿只是低低呜了一声,表示它的不与无辜。

 她习惯性地拔了一茎草茎放人口中,学牧场主人样地咬着草茎,于是口中便漫着初草木带着微苦的青青涩味,另一手则自背袋中摸出手提电脑,按下电源开关,桌布是梁书平的灿烂笑颜。

 看着那熟悉的脸庞,她不自觉叹了口气,又过了一年,不知他近来如何?有没有像她想他那般地念着她呢?

 “该死!明明跟他说再见了,干什么还对他念念难忘呢!”她用力地敲了下自己的头。“工作,工作!”

 待画面转成OfficeWord后,她便双手飞快于键盘上舞动着,荧幕上则应声跳出成行的方块字句。

 不知过了多久,专注于工作的曾颖希发觉有个影子缓缓地接近她。同时挡住了她的光源,她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影子的来处,呆呆地疑视着那逆光中的笑颜。

 “是你…”

 “是我,我来找你。”梁书平边说边抛了个苹果给她。

 “这是牧场主人托我顺便拿给你的点心,同时要代你,记得回去吃午饭。”

 狗儿起身,好奇地凑在梁书平身侧嗅着,对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有着浓浓的兴趣.他也是来陪它玩的吗?

 “找我有事吗?”曾颖希将苹果在衬衫上拣了擦后便咬了一大口,话中带着笑意。不管他是如何找到她,人来就是来了,何必问过程。

 “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梁书平自动在她身侧坐下,以指尖挑去留在曾颖希颊畔的苹果屑。

 曾颖希有些惊讶,险些被口中的苹果咽住,幸好她顺利将它咽下。“现在你看到啦。”

 梁书平不问问曾颖希的意见便直接在苹果上也咬了一大口,这意外的举动教曾颖希纳闷不已,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水果,心里直想着:现在她还能吃这颗苹果吗?

 梁书平什么也不回答,迳自躺在草坡上,以手举挡住阳光,眯着眼望着蓝天,曾颖希虽不明白他的来意,但还是好心地丢了顶帽子给他好遮去眩目的光。见他不再说话,曾颖希也便不理会他,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梁书平从相沿的隙中偷觑着曾颖希的侧脸,畔含着淡淡笑意。

 两个人静静地在草地上消磨时间,偶尔狗儿会吠叫几下,唤回走远的羊儿。

 “你逛了这么多的国家,途中有没有遇见好男人呢?”许久后,梁书平进不经心地丢出问题。

 曾颖希闻言心口一紧,他的用意是什么?但不管他为什么有这疑问,曾颖希口还是出现一瞬间的苦涩,不过她没让这情绪在面容上出现。“你担心我着你吗?放心,我没那么死皮赖脸的。”

 虽然早看淡感情这回事,但曾放下的心,那分旧有的悸动在某个时候触动的心绪一如以往深刻。并不因为时空的改变而有变化;人常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将随着时间而风化消蚀.但唯有思念因为时间而沉淀成浓重的回忆,思想起时便摇漾出教人低回不已的芳香。

 曾颖希低下头来继续打字,而梁书平只是悄悄地叹口长气。

 “这些日子以来,我反覆看着你的信笺,忍不住想起以前学生时的生活,想着想着突然间有些感伤…然后想起你的笑脸。我发现记忆中最深刻的影像全是有你的日子。”梁书平面容被帽子遮住.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既能如此,暑假时记得来同学会个脸。”曾颖希用力地敲下按键,存档。

 “不是,我一直反省着,我太一厢情愿地把一些事当成理所当然,因此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许多…特别是感情这件事。”书平的嗓音从帽沿底下轻轻飘出。

 “你终于想通啦。”曾颖希还是边校稿边说话,就算他现在想通也没用,她早决定忘了对他的感觉,对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最好别抱任何期待。

 “情感的归属的重要对一个人来说仅次于生命,如果在情感上没有依靠,就算他活得再采,没有人和他分享,他依然一无所有。”梁书平喃喃说道。“我曾有过一个心的停泊处,只是自己不自觉因而忽略了这停泊的港口在我生命中的地位,结果便错过了,让它白白从航海图中远去。”

 “反正时间还很长,你可以再找到第二个港湾。”曾颖希再次用力敲下按键,心中发呕,怎么着,梁书平今天是来说他曾错过那个深爱的人吗!可是这干她曾颖希什么鸟事。

 “我们是还拥有许多时间,但是一生中深爱过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梁书平首次拿开帽子,将它放在心口上。金色的阳光在他脸庞上描绘出雾状的金线。

 曾颖希停下手指的动作,呆呆地望着躺在她身侧的梁书平。他最后的那句话直接穿透她武装起来的面具,撼动她面对梁书平永远也坚强不起来的心,为什么他总是能直接碰触地最软弱的部分呢?就算她以勇气和决心层层叠叠地在自己心上加了数道围墙,他仍旧轻易跨过她自以为是的坚强。

 “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不是不在乎谈感情这件事,因为我潜意识中知道——就算我离开得再远,远方依然有个人等着我,她的心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误认为我不在意情感,事实上是因为我太笃定那分如同系着风筝般系着我的情感绝不会背弃我,结果当守候着我的那人向我道别之后,我才发现我不能失去她。这个道理花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想透。”梁书平直勾勾地看入曾颖希的眼睛。

 “既然如此,还不快去找她回来。”曾颖希虚弱地笑笑。“你自己也说,一生中深爱过的人,一个也就够了。”不管那个家伙是谁,都不关她的事,她在心里悄悄加上这句。她累了、倦了,不想再睬他的事了。

 曾颖希笨拙地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谁知手却被梁书平给握住,她一头水地瞅着梁书平的脸庞,不知为何他的脸庞泛出一种紧张的红。梁书平坐起身,拉住曾颖希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透过掌心曾颖希可以察觉到他过快的心搏怦怦地跳着,曾颖希对他反常的举止更是莫名其妙。

 “能真正爱过一回,一生也就足够了。”梁书平想了片刻才开口,他真挚的眸光直探入曾颖希的眼里,锁住她的视线,不让她躲开。“如果你愿意的话,从此你的脚印就是我的足迹。”

 高地的阳光是不是大了些,不然为什么她感到一阵白花花的晕眩?曾颖希甩甩自己的头,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是幻听…

 “能真正爱过一回,一生也就足够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从此你的脚印就是我的足迹。”害怕曾颖希一时听不清,梁书平慎重地重述一回。

 这算什么啊?是关于永远的承诺吗?在她费尽心思说服自己,将所有关于他的情感狠狠锁入记忆底层,然后撒手不管时,他却突然冒出来想给她一个承诺…曾颖希瞪大了眼呆呆盯着眼前这全然陌生的梁书平。错综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让她脑中空白一片。面前的这位男士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就是来要她的?

 曾颖希脸庞上不觉滑下两行水光,神情杂了不可置信与怨怼。“就算是耍我也好,你以为用这几句就能够弥补我以前所忍受的一切?我那些浪费掉的时间怎么算!”

 “我用我所有的时间来还你。”梁书平笃定地说着,语音中没有一丝后悔。

 曾颖希紧咬住下,一阵强烈的情绪起伏教她说不出话来,所有的字句变成眼泪扑籁滑落…她未曾想过他有可能说出这种承诺的一天。

 “我会等着你的回答。”梁书平眸中漾着温柔的笑意。

 “如果我溜走了呢?”曾颖希不答反问。

 “我会再一次找到你,问你相同的问题。”梁书平执起她的手,于左手无名指处印下一吻。

 亲爱的上帝啊!请原谅我的懦弱吧…因为你知道我会答应他的,因为你明白我根本就忘不了他。曾颖希傻愣愣地凝望着梁书平的脸庞,此刻他俊秀的面容正逐渐向她靠近,近得他鼻尖呼出的气流直接吹上她的面颊,近得他漂亮的片就要贴上她的…

 亲爱的上帝啊,请原谅我吧!因为你知道曾颖希其实是个赌坚强的人,她会把一生都当作筹码押注,而且不管输赢的几率各是多少。

 曾颖希不自觉合上了眼睫,管他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变化,能把握住现在,那就珍惜它吧。

 亲爱的上帝啊,请原谅我吧。虽然我在你面前发过誓不去想他…可是你知道我会答应他的。

 亲爱的上帝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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