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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回来了。”

 “芳姐,最近一个月,你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咧。”绕珍正在进行美,边将脚向后、向高处伸直,边用下巴往墙钟的方向努去。

 芳岳微微一笑,没正面回答,迳自往房间走。

 绕珍马上停下动作,追跟上。“是不是又跟他出去啊?”

 还是没回答,往后斜睨了她一眼,眸底藏有笑意。

 “不说话?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喽!”绕珍不甘被人吊胃口。

 “随、便、你。”芳岳也不是省油的灯。

 “芳姐是故意的,对吧?明明知道我好奇还这样,没义气啦!”硬的不成来软的,绕珍晃著她的手臂央求著。“说嘛说嘛,芳姐,是不是他嘛?”

 前几天,她到巷口倒垃圾时,正巧看到芳姐在对街,而且身边有个男人伴著,隔著马路看不清楚,只能确定那男人颇高,据她目测少说也有一八五;等芳姐回家后,她曾经求证,得到的就是这种无关痛的回应,真是说有多呕就有多呕啊!

 “绕珍,你知道你的样子像极了求不的女人吗?”低眼瞧瞧被绕珍摇扯的手臂,芳岳叹道。

 “不要转移话题。”她不仅敏锐得很、执著得很,而且,狡猾得很。“哎哟,不过就是个男人而已嘛,芳姐这么难解释他是谁吗?除非…芳姐心里有鬼!”

 “谁心里有鬼啊?”

 “既然心里没有鬼,那就说说看哪。”绕珍的边浮起了笑,既坏又甜。

 “他是…”两个字一冲出口,她马上就知道中了绕珍的将法,可是,真要形容杨则尧与她的关系,她该怎么说呢?不自觉地,她沈凝了表情。

 “他是怎样啊?”见她迟疑,绕珍再下苦功。“芳姐,俗话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还是别再啦。”

 “朋友。”芳岳语调冷静地吐出答案。

 “朋、友?”绕珍声音突地拔高,显然不接受。“芳姐,你在开玩笑吗?”

 “我的样子像在开玩笑吗?”

 绕珍偷觑了眼。呃…是不像在开玩笑,表情严肃的,但以她对芳姐的了解还有自己的直觉,他们两个之间一定没那么简单。知详情,岂能等到下回分晓?

 自然是要乘胜追击。“唔,他有钱吗?”

 “啊?”哑口顿住,她没想到绕珍会这么问。

 绕珍耸肩。“反正只是你的朋友嘛,那让我问问也无妨喽!”

 “至少小康吧。”

 “唔,可以。那他有车吗?”

 “应该有吧。”

 “有房子吗?”

 “舒绕珍,你别打他的主意!”芳岳当然知道她问这个的目的。

 “反正,他跟你只是朋友嘛;更何况,其他的我不知道,就身高这点来看就犯了芳姐的大忌。既然你们不可能,那就让我参考参考喽!”她说得理直气壮。

 芳姐择偶有“四不条件”…不高、不帅、不是独子、年纪不能比她小,她也有她“三子至上”的婚恋政策…银子、车子、房子,三者缺一不可,越多越好。

 听绕珍一串叽咕下来,杜芳岳静默不语,眉头微微皱起。

 “当然,如果他是芳姐的对象,基于『学姐夫,不可戏』的原则,我绝不会对他出手。”绕珍假装没注意到,软下了声音,笑得更人了。

 如果…杨则尧是她的对象?

 绕珍的话稀松平常,可听在她耳里,像一细针似地,扎在皮上会令人惊猝跳起。芳岳下意识就是否认。“不是,他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应该…没有吧。”没听他提过。

 “那好,芳姐不当新娘,当红娘如何?”她下的这帖可是猛葯啊!“芳姐知道我的择偶条件是什么,现在有个现成人选,芳姐应该会优先想到学妹我吧?”

 绕珍这么问,让她的思绪愈加纷了,迫切地,她想结束这话题,越快越好!?

 “唔…你知道该达成的目标没做到,结果会怎样吗?”芳岳轻轻点头,以专家的口吻说:“以后大腿两侧会多出两坨,很丑的。”

 “你别吓我啊!”“那还不快去?”

 “是是是,多谢芳姐指点。”其实她是顺著芳姐给的台阶下,因为现在正是闪人的最好时机,接下来啊,应该要留给芳姐多一点点的…嘿嘿…“思考空间”!

 “Carol,昨天我看到你跟一个帅哥在永康街吃芒果冰喔,是不是…”

 “少猜,朋友而已。”

 “嘿嘿,真的只是朋友吗?”

 “对!只是朋友!”

 …这是今天发生在公司的对话,她才踏进办公室,就被Kathy抓著问:没想到挡开了同事的追击,回到家竟又碰上绕珍的诘问。

 咳,到底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抑或是…这表示,她不得不正视她和杨则尧之间的关系界定了?

 我们只是朋友…她总是这样答,毫不犹豫地,也从来没有质疑过,所以安然度过在公司的一天;然而,今晚当绕珍将问题进一步推到“介绍对象”这方面时,她的心了。

 真的,心了。

 连带地,让原本惯用的答案也显得薄弱无力;甚至,她没向绕珍坦言那人就是她们曾经吱吱喳喳讨论过的Yang,而像过去那样以“工作”为由,用轻松自在的态度就化解了“择偶”方面的尴尬问题。

 是她一直拒绝认真检视她和杨则尧之间,怕最后得出来的答案敦她进退两难。杨则尧是Yang,而她代表都铎艺术经纪公司,说什么也下能自打嘴巴,和他牵扯出超过工作的关系…

 是的,按她向来的比喻,Yang是阿拉丁,她则是他的神灯精灵。神灯精灵只负责实现阿拉丁的愿望,她要做的,就是站在辅助的立场,让他在公共领域里发光,而非在他的私人感情生活里担任女主角。

 鲍与私,公的部分是工作,她不能舍,也不愿舍,如果私人往来会违反工作原则,那么,她应该要按捺下的,没第二句话好说、没第二条路好选。

 而这就是她迟迟不愿厘清两人关系的理由,也就是那个会教她进退两难的答案吧…

 暗暗叹口气,杜芳岳苦笑着安慰自己…反正,依她择偶条件的“四不原则”来看,杨则尧呀,没一项符合。

 没一项!

 就在这时,头的电话开始铃响大作,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了亮。

 “的铃铃!的铃铃!”

 她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是他,杨则尧。

 这几个星期,他总是会在她下班后,约她一起用餐。之后,或许散散步,或许看场电影、听场音乐会;如果当天她工作得较累,他就开车到台北近郊较宁静的地方,就敞开车门,两人吹著夏夜晚风,聊天,甚至什么都不说。

 相对沉默,可以不是尴尬、闷得发慌,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是倚靠、贴心陪伴,是尽在不言中的契合,是则尧让她有了这层领悟,以及亲身体验的机会。

 送她回家、两人互道晚安了,他总是会在踏进自己家门后马上打电话给她,很简单地,只是要教她放心。

 唉,要不要接这个电话咧?在她已经下定某种决心的重要关头。

 杜芳岳皱著眉头,紧紧盯著吵闹不休的电话,迟疑了几秒,最后…

 “喂,我是杜芳岳…”

 唉唉,算了算了!既然杨则尧还没有明白确定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为何,既然他没有明说她们的关系,那就让她暂时当只鸵鸟好了。

 一只没有骨气又缺乏意志力的鸵鸟!

 所有人都知道柯中捷今天心情很恶劣、很恶劣,一连五位牺牲者都在不情不愿的状况下被招入经理室“接受关心”

 是的,就在二OO二年九月二十,都铎经纪公关部面临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

 “经…经理,喝…喝…喝茶,消…消消火。”他肯定今天犯煞,才会被那些鼠辈同事推来恶猫这里挂铃铛,呜呜呜,好可怜哪!

 双眼微眯、角淡勾、眉宇稍动,柯中捷冷冷一笑。“茶放在旁边就好。唔,Victor,我们来谈谈上次由你负责的case吧,就是藤田次郎到台湾演出那次。”

 “啊?经理,现…现在么?”老天,那已经是半年多前的“历史”耶。

 “现在。”

 就是他了,第六位祭品!

 当Victor委靡不振地走出经理室,大家明白愁云惨雾还没散去。

 “经理今天到底是怎么啦?活像是来了MC的女人,明明刚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好好的嘛,怎么说变天就变天?”

 “喂,随便你怎么形容,但请注意措词,不要随便污辱我们女同胞。”Kathy针对著Warren的发言内容抗议。

 “明明就很像嘛。”Warren缩缩脖子,嘀咕道。

 “我记得…啊!我知道了!”记忆的灵光闪过,Warren连忙道:“经理要找Carol问梅堤。斯雅各的行程安排,可是听说Carol休假不在,后来,他就变了。”

 “Carol不是把书面资料都代你了吗?你没拿给经理?”第六位受害者Victor问Mary。

 “有啊,我马上就拿给经理啦,可是…”说到这,她就觉得委屈极了。

 后面的话Mary不用说完,大家互看一眼,纷纷出尴尬的笑,因为她就是头一位遭到柯经理毒手的可怜人哪。

 “欵…我听邱秘书说过,Carol前不久被老板强迫休的长假,就是经理要老板这么做的。”Kathy还是有疑问。“我们跟Carol当了这么久的同事,她拚命三娘的工作方式谁不知道啊?加上Carol本来就跟经理八字下合,我想…”

 “好好好!经理居然用这种小人步数?分明是怕Carol赢过他嘛!”Warren已经猜著Kathy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等等等,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Carol这次请假会让经理发脾气?”

 “是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你们想,会不会…会不会是经理对Carol…”眼珠溜溜,她悄声说。

 “见鬼啦,Mary,你别传八卦!上自老板,下到咱们,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不对盘。再说,如果经理真的对Carol有意思,会那样故意跟Carol过不去?”

 “这可难说喽,这年头笨的男人越来越多了。”Kathy掩嘴偷笑,接著道:“大家都有童年吧,有没有看过那种小男生,明明喜欢某个小女生,就偏偏喜欢拉人家辫子、掀人家裙子?就是要引起小女生的注意?”

 “可是那是小时候哎。”Warren代表男发言。

 “Warren,你说得没错,可是,唉…”Kathy夸张地叹了口气。“感情智商停留在幼稚园阶段的男人呀,太多太多喽。”

 一干女笑翻,干脆还有人吐出怜悯同情之语。“不过,如果真像Mary猜的那样,那我看经理的机会…”

 大家不约而同伸出右手,手势全都一个样,圈圈,意思指…零!

 经理室外,众人揣臆纷纷,经理室里,柯中捷一个人也心烦气躁。

 为什么当他知道Carol请假的时候,火气就莫名地升了起来?忽地,他想起许久前听到的、Kathy和她的对话…

 “Carol,昨天我看到你跟一个帅哥在永康街吃芒果冰喔,是不是…”

 “少猜,朋友而已。”

 “嘿嘿,真的只是朋友吗?”

 “对!只是朋友!”

 …很寻常的对话内容,而且至少一个多月前了,但他就是记得牢牢的,半个字都没遗漏。

 Carol和…一个帅哥在永康街吃芒果冰?虽然,他记得当时她回答Kathy的口吻十分认真,似乎很强调两人关系仅仅是“朋友”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Carol的脑袋里不是从来只有工作,没有其他么?她不是连回家都巴著工作不愿放?他一直以为,杜芳岳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时候,在她的身边多了个帅哥,还一起去吃芒果冰?他一直以为,不会有人欣赏她这种工作狂,不会有人…

 除了他。

 早在进入都铎之前,他就已经听过Carol这号人物,她的敬业态度和工作成绩在业界是出了名的。

 成了她的上司,与她一起共事后,他才发觉这女人根本是用“豁出生命”的方式在工作;当她沈浸其中时,仿佛在她的四周都亮起了熊熊火光,明亮得足以眩人双眼。而这一点,既成了他的压力又教他疼惜,她的全力以赴就像是赛跑时紧追在后的对手,让他觉得备感威胁,同时,也担心她这种工作态度会不会伤身耗神,会不会舍弃了生活里的愉和轻松…

 矛盾哪!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样的矛盾,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她相处、与她交谈,好好地,没有一丝火葯味。

 本来,他以为顺其自然下去他就会有机会,毕竟在她身边从来没有护花使者出现过,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像今天,她竟然请假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Carol是绝不会任私事影响上班的,所以,她个人的病假和事假应该都摒除在请假的理由之外。那么,她请假的理由会是…

 会是他吗?那个和她一起吃芒果冰的帅哥?

 九月的中部,阳光热情如火,螫得她一出集集火车站就马上眯起了眼。

 “喏,这个给你。”杨则尧从背包里掏出一顶运动帽就往她头上盖去。

 脑门猛然有东西覆上,她反地摘了下来。“是你的?你不戴吗?”

 从她的手上拿回那顶运动帽,顺势又替她戴上了。瞅著她,他微微地笑着。

 “运动帽是我的没错,可你难得穿得这么休闲,戴运动帽刚刚好,我喜欢看你戴。”

 这回,她没拒绝,还被他赞得有些飘飘然。“那你怎么办?会晒成黑炭的。记者会的时候,人家还以为Yang是来自非洲刚果的大提琴手。”帽檐的阴影正好盖过了双眼,果然这样舒适多了。

 “那很好啊,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刚果人的演奏功力。”挑高了眉,那是他得意时的标准模样,然后叽叽咕咕地开始“创造”刚果话。

 “哟!已经『我们刚果人』啦?那看来我不必替你担心嘛!”他一开始耍宝演出,她就得努力憋笑。

 “是的,请放心享用这顶运动帽,不必见外。”他在她头顶轻轻一拍。

 杜芳岳睇著他,目光清湛,蕴涵温柔。

 三天后,也就是下星期一,是Yang抵达台湾的“官方时间”当天下午都铎已经安排了记者会暨会,正式宣告古典乐界的巨星“大提琴诗人…Yang”来台;在她心底,如此一来也就等于是和他保持距离的开始。

 “怎么,刚果人哪里长得不对劲吗?”她的直视让他难得地感到不自在,是会令人心跳加速的慌忙。

 “没有。”芳岳找话带过。“我是在想,我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刚果人约出来?还是请假跑出来玩的,真是…”

 “真是明智的决定!”他直接接话。

 嚇,什么他都能说咧!瞪著他笑眯眯的表情两秒,她认栽了。“唉…我真拿你没辙。”

 “拿我没辙吗?”则尧的笑容更明亮了。“唔…我喜欢这说法,很喜欢。”

 话说完,还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怎么了吗?这句话很怪吗?”他的反应怎么让她觉得的?

 “不不不,好得很、好得很!我说了,我很喜欢这个说法啊!”她还是觉得有点小小鳖异,但瞧他似乎没打算解释,她也不想强迫。反正,这趟出游,对她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一场道别吧。

 他们在火车站对面的车行租了协力车,则尧骑坐前面掌龙头,她在后头踩轮子,兼看车行赠送的集集镇观光地图。

 “前面的那条路,左转。”芳岳负责指挥方向。

 协力车听话地转向左边。那是条涸祈敞的马路,没什么车,连观光客都少,两旁行道树的枝叶伸向中间,阳光必须左拐右弯才能穿隙而过,落在灰扑扑的路面只剩下光点了。

 “好舒服啊!”风由发间溜过,凉意入心,芳岳不逸了声足的喟叹。

 “闭起眼睛,放开握把,试试!”

 “放开握把?”钦…这样好吗?

 “放、心,我会顾好你的安全。”则尧说。

 “嗯,好吧。”他说的,她相信。

 于是,芳岳松开了握把,闭起了眼睛…

 那是种很奇异的感觉。会有点小小的恐惧,因为放开手又没了视觉,但这也为她带来了令人兴奋的刺。没了视觉,其他的感官一下子敏锐了起来。听,她听到了风声、林叶飘飘声、车轮转动声。嗅,她嗅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混著洗衣芳香的汗味。阳光什么时候移来、什么时候移开,还有风的强弱,都记录在皮肤与空气的碰触里。

 “芳岳,醒醒,前面是下坡,比较危险,手抓好。”前面的杨则尧出声提醒。

 “哦!好,我知道了!”她轻快地朗声回答。是他给她打开心眼的机会,同时又替她关照现实的安危。

 从没哪个人能让她如此安心的,除了她已去世的母亲。

 “哇,好!像飞的一样。”她欢呼。下坡路段,完全不需使力,只要任协力车发疯似地冲啊、冲啊、冲啊!

 风声猎猎,前面的他必须扯嗓说话。“嗳,有没看过迪士尼的阿拉丁”?

 “看过什么?”最后几个字她没听清楚。

 “『阿拉丁』!”则尧使劲地说。

 “哦,有啊!”芳岳也得用力喊话。阿拉丁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嘿!很像阿拉丁和茉莉公主那一段吧!”他心情好极了,甚至,甚至忘情地高歌了一句。“Awholenewworld,anewfantasticpointofview…”

 她还没有回应,人车就已经回到平地,速度也降到一般,两人又得开始啪喀啪咑地踩车轮,而芳岳很自然地略过,到是他,兴致来了,沿途反覆哼唱着那首歌。

 Awholenewworld…

 因为他,她看到了这个世界许多过去没注意的面貌,只可惜,他是阿拉丁,而她不是茉莉公主。

 她不是。

 在集集,除了共骑协力车四处玩耍的美好记忆外!他们还带了战利品…五朵向葵,那是他们买门票进入花田自个儿摘取的。当要离开集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于是,他们决定直接驱车前往今晚预定落榻的埔里大饭店。

 抵达饭店后,两人先在各自的房间里简单梳洗过,再相偕马路去。

 “你看,月好圆、好亮。”则尧率先发现悬在夜空的白玉盘。

 “嗯,明天就是农历十五中秋节。”

 “啊?是哦!”这个外国回来的,果然没这个sense。“唔…中国人不是说,中秋是月圆人团圆的日子么?怎么,你不必回家?”

 芳岳微微低首,边有淡若轻风的笑。“对我家来说,有我这个成员就算是团圆了。”可不是么,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所谓的“家”就独独剩她一人了。

 “那…没有亲戚?”这声问,他沉下了嗓,郑重许多。

 亲戚?连家的那对母女…没事时对她敬而远之的大妈,以及从来只有讥峭冷讽的异母妹妹?杜芳岳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亲戚。”

 气氛,说不出的诡密,则尧无法确切形容。此刻的芳岳,表情淡漠地如同一抹孤影,宁静底透著伤心颜色,教他口忽地一动,泛疼的。

 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见她惊讶地抬头瞅他,杨则尧回以清朗无碍的笑容。

 “那么,从今天到明天,让我做你的亲人吧。反正,在台湾我也只有一个人,没有其他认识的。好不好?我们就暂时做亲人吧!”

 温暖,自他的手心一点一点传了过来。芳岳怔怔望着十指把的两只手,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下出…

 在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之后,她总是一个人独立坚强地生活著,完成学业、进入职场、认真工作。现实催著她不能顿下脚步,在内心深处,亦有类似的声音要她不断往前,冲刺再冲刺,因为一旦有了息的空间,她怕那些对生命的质疑、困惑和怨怼会乘隙出,一发不可收拾,她就只能任自怜自伤的情绪将自己淹没了。

 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孤单,从不。

 直到,现在。

 自母亲去世后,从没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孤单极了,但同时,也从没哪段记忆,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圆极了。

 圆得让她有飙泪的冲动哪!

 摇摇她的手,则尧用轻问唤她回神。“你的脚酸了?不想走了?”

 “不…不会啊。”仰脸向他,她觉得他的问题怪怪的。他们不是离开饭店没多远吗?哪这么容易就脚酸?

 “哦,那好,这样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了。”杨则尧眯起了眼,微笑泛滥。

 “嗯…好啊,继续走。”怎么她的答案好像早在他的预料中?她皱著眉,还是觉得他的反应不对劲。

 他干脆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心。“走就走喽,别皱眉头啦!”

 就这样,两人继续他们在埔里街头的散步,继续聊著。

 直到十分钟后,她才如梦初醒,彻底想通了…那是他的体贴啊,要她自伤感的沉思里身,却完全不提不问她在想什么,用转问其他问题的方式,带她绕出了百般滋味杂的情绪林。

 那是…杨则尧的体贴呀!

 当他们来到当地的某所国小前,意外地发现操场有灯、有声响,看来似乎有什么特殊活动正在这里进行。

 “进去瞧瞧?”他提议。

 “嗯,好。”芳岳点头。

 顺著操场跑道,一个个摊子围成圈,平常的升旗台则充作临时的表演舞台,设置了卡拉OK,让想唱歌的人有机会上台表现。然而,让他们两个同时注意到的,是搭在升旗台上方的布条。

 走过伤恸。九二一大地震三周年纪念星光园游会。

 “我竟然忘了,今年中秋节,历刚好就是九月二十一…”芳岳喃喃道,同时目光转向身边的杨则尧,却意外发现他的神情只有肃穆,并无惊讶。于是她悄声问了:“你知道明天是九二一大地震的三周年纪念?”

 “嗯,我知道。”语气极轻,但嗓音低沉。

 芳岳不有些惭愧,她就在这片土地生活,结果她还记得中秋节,却对九二一这个期淡了感觉。想当初那段日子,她也是紧紧盯著电视机前收看救难报导,为生还者狂喜,为罹难者深哀,可如今…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异,马上加以解释。“其实,我会选在这几天到中部来旅行,是因为九二一。我早在美国就下定决心了,绝对要在这个时候,走一趟台湾中部看看。它是我提前回国的一部分原因。”

 芳岳不明白,以眼神向他询问。

 则尧出淡淡的笑,梶娓坦承道:“严格说起来,九二一地震与我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当初,我虽然知道,也为它感到难过,但终究只是情绪的;真正让我兴起感触的是去年美国的九一一。

 “你知道吗?当时,我人在双子星大厦的附近,我是眼睁睁看着飞机往建筑物撞去,眼睁睁看着纽约市变了样;不只这样,我还亲耳听到纽约市的哭泣,救护车疾驰而过的剠耳声响、警察紧急疏散人群的啃音、尖叫、哭喊,还有数不清的『MyGod!』、『Terrible、horrible、incredible』…虽然我早知道生命是宝贵而脆弱的,但在当下的冲击,才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失去一条生命是多么地轻而易举,只要一场闪不过的意外,或根本莫名其妙的遭遇,就可以夺走一条命,甚至数千数万条命。

 “在那之后,有整整一个星期,我听不下任何音乐,包括我自己的练习。因为当天的印象和经历,让我觉得音乐根本是没有用的奢侈品,甚至我喜欢的其他艺术,如戏剧,也全都是废物,而我不过是比死者稍稍幸运一点的废人…所以,我想看,急切地想看这片土地上,同样受过巨大创伤的人们如何站起来、如何记忆那场灾难。”

 “如果是在美国,要办灾难后的纪念活动,原则上都是一板一眼的。这方面,台湾人就真的厉害,化危机为商机,有园游会又有卡拉OK,用这么幽默的方式来记忆九二一的悲剧。”

 芳岳动容地握紧了他的手。他总有这么个本事…轻松的时候让她不由得笑,而当他正了神色,认真的时候又让她不由得佩服。

 这时,升旗台处传来了歌声,来自一位有点年纪的阿婆。她唱著:阮若打开心内的门,就会看见五彩的春光。

 虽然春天无久长,总定暂时消阮腹辛酸。

 春光春光今何在?望你永远在阮心内。

 阮若打开心内的门,就会看见五彩的春光。

 杨则尧一怔,杜芳岳一愣,他们不约而同将注意力转向舞台,浑忘了刚刚的话题尚未结束。

 “这首歌…这个旋律…”他几乎兴奋地要当场跳起来狂吼。是了是了,就是它没错,就是他十七年来一直想拼凑成调的曲子啊!

 在他那段瑰丽如梦的记忆里占了一席之地的,就是这首曲子。他十岁那年意外遭遇的那个女孩子,用钢琴弹奏的旋律就是它、就是它!

 出乎意料地,在台湾中部的小镇里,他寻回了遗落在十七年前的重要记忆,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传奇、还要不可思议。

 或许,这是因为中秋节就在明天,而九二一也将在数小时后届三周年,所有过往失去的终能拾回重建的缘故吧…—

 杨则尧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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