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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知交Ⅰ
 不久若茗果然收到邢萦凤的回信,而且是派家丁夜兼程送到的,前后不过几天的功夫。那家丁当面拜见若茗,双手呈上包裹之后并不退下,叉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林云浦命道:“林福,你带着他下去歇歇。”

 家丁忙躬身回道:“老爷,我们小姐吩咐过,要立等着林小姐的回信,吩咐我拿到后马上回去复命。”

 林云浦来了兴趣,问道:“平常是你们小姐管事吗?”

 家丁抱敬答道:“是。”

 “那你们少爷呢?”

 “少爷只管西跨院的人。”

 “就是说你家的生意都是邢小姐在管着了?”

 “是。”

 “这么大的家业,你们小姐着实不易呀。”

 “是。”

 “这次只差了你一个人过来,路上没有替换的人吗?”

 “是。”

 “太辛苦了。要是有个伴就好了。拿到信还要马上回去?”

 “是。”

 林云浦一连听了几个“是”字。暗自发笑。心想要不是邢萦凤御下极严。这家丁应该不至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他有心从他口中多探听点邢家地消息。便道:“既这样。你坐下喝口水歇歇。等回信得了再走。”

 那家丁见林福挪来一张小杌子。这才侧着身坐下。双手接过茶水。连声道谢。林云浦笑道:“听说无锡那边地官学用地都是你们家印地课本?”

 “是。”

 “这样的话生意很好做吧?要是在官府里有说的上话的,我也想活动活动谋这个差事,不知道你们家是怎么得了这个美差?”

 “主人的事,下人平常不敢过问。”

 林云浦笑呵呵道:“你们家规矩真大,我们这里小门小户就没那么多计较。像他,”指着林福道“闲了时候常在一起拉拉家常,你们小姐不怎么跟你们说话吧?”

 “是。”

 “你到了我这儿不用那么拘谨。”

 “小姐吩咐过。邢家家人在外头不准多嘴。”

 林云浦笑道:“隔这么远她怎么知道你说了什么?再说我只是问些闲话,有什么要紧。”

 “小姐什么事都知道。”那家丁一边说着,不由自主出敬畏的表情。

 “你们墨砚坊生意越做越大了,现在昆山这边到处都能看见墨砚坊的书,对了,最近你们有什么新书吗?”

 “小地是府里的下人。书坊的事不清楚。”

 林云浦问来问去,总没问到想要的消息,自嘲笑道:“邢小姐御下如此有方,怪不得墨砚坊的生意蒸蒸上。看来我有机会得向邢小姐拜师学学才行。”

 那家丁隐约听出话里的玩笑意味,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若茗在旁打开了包裹,眼便是《情史》地稿子,匆忙翻过一遍,只有上半部。她猜不透邢萦凤是什么意思,忙拆开是“余公子来信收悉。前林小姐及叶、凌诸友以盗版一事责余,本不辩,只恐天锡兄为此神伤。《情史》乃无意中购自书肆,余见其词旨清新,故供案头清玩,不知乃贵府定稿,实非有意冒犯。今将《情史》完璧奉上,望诸友见此尽释前嫌。重修旧好。”

 若茗拿着信沉不止,林云浦走来瞧了一眼,低声道:“你信吗?”

 若茗摇头。

 “我也不信。”林云浦看了看坐在屋角的邢府家丁,低声道“这个解释太牵强,谁会拿这个东西出去卖?又不是古本,又没有写明是冯梦龙的新作,就算他想卖,也得有书铺愿意收。这理由说不过去。”

 “况且就算是咱家的工人偷着拿出去卖。也是在昆山,怎么会跑到无锡?”

 林云浦嘿嘿一笑:“我看这个邢小姐是看在余天锡的面子上敷衍你,这么看来余天锡这个中间人找的很对,邢家大概是不想得罪这个权大势大的朋友。”

 若茗想起当初在无锡时邢萦凤对天锡地种种殷勤,点头道:“邢萦凤与天锡很说得来,几乎每天都去拜望余老夫人,余老夫人也非常喜欢她,已经认了她做干女儿。大概邢萦凤见天锡出面调停这才肯敷衍我,把书稿送回来了。”

 林云浦心中一动。道:“邢小姐对余天锡很不错嘛!这么看来《情史》肯定不会被盗版。今后咱们家的书应该也不会再出事了。”

 “为什么?”

 “很简单,余天锡不知道这件事之前邢小姐还能无所顾忌。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亏得这次咱们没什么真凭实据,她还能敷衍过去,让余天锡不再深究。可是经过这事余天锡肯定会多留心她的行动,邢小姐那么看重余天锡,唯恐余天锡知道她地本,今后肯定不会再冒险了。不管怎么说,对咱们都是好事。”

 若茗诧异道:“爹爹的意思是说以后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跟邢萦凤来往?”

 “对。”

 “我怕办不到,一想起她死不承认的模样我就生气。”

 林云浦笑道:“生意上的来往嘛,何必那么认真!又没让你天天跟她相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何苦多一个冤家。墨砚坊现在风头很猛,这个人咱们得罪不得。”若茗近来听见太多类似的言论,先是天锡反反复复说的“为官之道”接着是父亲谆谆导的“生意之道”似乎众人约齐了来告诉她虚伪才是在世间存活的真谛,此时心中百感集,茫然道:“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林云浦疼爱地看着女儿,道:“慢慢来,以后你就明白了。快去回信吧,那人还等着你。”

 若茗苦笑道:“怎么写?我半点也不信她,却又不能说我不信,这封虚情假意的回信我该怎么写?”

 “你就说之前是你误会,如今前嫌尽释,以后继续交往。还有,你要告诉她余天锡十分关注此事,再三表示要彻底清误会,还要告诉她余天锡希望墨砚坊和林家好。”

 “爹,你不觉得这样是利用天锡吗?”

 林云浦狡猾地眨眨眼:“怎么能说是利用?我说地难道不是余天锡的意思?他不是说过希望你们澄清误会,还说要撮合你们再聚一聚吗?好了乖女儿,这些做表面功夫的事不能太认真,邢萦凤肯定明白其中的关窍,这一点,你得向她学学。”

 若茗闷闷不乐写好回信,邢家家丁双手接过打了一躬,马不停蹄走开。林云浦望着门口,摇头叹道:“你瞧人家的下人怎么管束的,跟人家一比咱家简直是飞狗跳不成体统!瞧瞧你的豆丁绣元,哪一个不是主子说一句她回十句的!茗儿,这个邢萦凤很有一套,倒让我越来越想会会这路神仙了!”

 若茗垂头不语,林云浦看她神色颇为不然,笑着拍拍她道:“你还是我之前说的,心地纯良,没见过世间险恶。如果你一辈子接触不到这些当然是好事,但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又抛头面做生意,迟早会碰到。要是爹现在不告诉你,到时候你更加难以接受。”

 林云浦等了一阵子,不见若茗答话,知道她仍没有想通,当下也不强求,晃晃悠悠走了出去。若茗独自坐了一会儿,只觉脑中头绪繁杂,心神不宁,干脆出门,意到僻静处散散。

 走着走着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修竹堂,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端卿已经看见了她,忙出来道:“你来了。”

 若茗慌里慌张答道:“我来了。”跟着是长长地沉默。

 端卿凝视着她,忽然笑了:“自从上次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总是远着我,即使见面也十分不自在,说完了公事就再没有别的好说。若茗,难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仍然不能免俗吗?即使我们没有缘分,总不至于见了面无话可说吧?”

 若茗不由自主也笑了:“是我不能免俗,害你难做。”

 “好久没见你笑了,今后你我如果能将那件事放到一边,像从前一样相处,我觉得会更好。”

 “我也真么觉得。”若茗忽然觉得心下轻松多了,莞尔一笑“从现在起我还是你认识了十几年的若茗妹妹。”

 “爱说爱笑,做事风风火火,就连走路也比人快上一拍。”端卿微微笑着,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回想着曾经单纯快乐的时光“真希望能永远那样无忧无虑。”

 “爹爹刚才还告诫我说世道险恶,要我早些学会虚伪,可是我从来都做不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若茗半真半假笑道“是不是这样就做不成大事,帮不了爹,也没办法在这世中生存?我是否该早点学会这些伎俩,甚至向邢萦凤学?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拉拢人心,她做的都比我好多了,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端卿微笑着看住她,认真答道:“不,你什么都不用学,你永远是那个心地纯良、从不会作伪的若茗。无论世道如何险恶,只要有我在,我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生意上这些龌龊肮脏的一面有我应付就够了。若茗,即使你嫁给天锡,林家书坊的事,叶端卿仍会像如今一样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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